凍てつく雪の中で、

確かな熱を帯びた。

——〈ハレハレヤ


風雪不止,依舊呼嘯。自出生開始,我似乎就沒有看過這座湖泊般的東西融化的樣子。於是偶爾不禁想,假如湖泊融化,那要像川流那樣湧動不息,還是如同鏡面反射倒影?小時候——很小的時候,對於妖怪來說,並沒有確切的時間觀,至少對我們而言是如此的——我跟深雪趴在結冰的湖泊上頭,並不寒冷,不過什麼也沒看到。

那時我說下頭可能關著給我們吃的人類或妖怪,要不然怎麼能夠這麼堅固,敲不碎也看不透。深雪「嘿——」了一聲,輕聲說了一句真無聊,哥哥也說這麼無聊的玩笑嗎?我知道她對此不感興趣,我也不感興趣。畢竟我們就算不吃這些東西也能活下去啊,可是我想,如果我的假設是正確的,那這些東西就不會是拿來吃的,而是要死的毫無價值,才是對朝見家的價值。

的確。

直到我們的成年禮要嘗試用自己的妖力將這些所謂的活物開膛破肚。我做得輕鬆,甚至能說是沒有感觸,但深雪的手有些發抖。我告訴她沒有關係,妳慢慢來。但是觀禮的群眾們鼓譟起來,隔著一段距離對著她咆哮,她的出生是一種恥辱。我忍不住想叫他們別吵了,我的妹妹又不需要扛起這古舊的重擔,又何必兩個人都要經過成年的洗禮?

大可以我來就好。

所以我把屬於她的祭品也切開了,切得細碎,腸子留下來,順著鮮紅的血躺在石台上。所有人群起歡呼,我在那一瞬間也許很恨血脈的詛咒。而我的眼角餘光瞥向深雪的位置時,發現她早已不在我的身邊了。

她要是對我這個哥哥感到絕望,我也無話可說,因為那個時候的我還是從眾的。我並非不關心她的心情,我只是以為她回房間了。典禮結束後,我看到她留在房間裡的紙條,說要去旅行,不想待在雪山成為眾人的笑話,一隻殺不了人的蛇妖。

我急忙追出去,想在風雪之中找到一點她的影子,卻只看到她名字裡的雪字往我這裡不停刮來。即使大聲喊叫也無濟於事,因為雪會吸音。

我等了很久才看見她回來。她叼著煙斗,把煙吐到我的臉上,我突然覺得她比先前更加陌生,但我還未開口,她便先說了:「哥哥,沒有累贅而眾星拱月的日子,過得還舒適嗎?」

我總算知道了,是什麼誤會深深地成為了她的苦痛。


我跟哥哥差了一點年紀,雖然歲數要概括的話都一樣,但是實際上的確是我比較小,而我也經常受到哥哥的照顧。我們一開始還會一起趴在關著小小妖怪或者人類的牢籠上,看著我們兩個的倒影。

媽媽,親愛的母親在我襁褓中時便告訴過我,湖泊下面有東西。所以哥哥說「也許下面關著什麼呢?要不然這座湖怎麼這麼堅固?」的時候,我不知道該回答什麼。他應該也聽過才對,只是忘記了,只好回了一些無意義的、類似於閒聊的。

哥哥一直都不怎麼在意「其他」的「東西」,所以忘記也很正常,哥哥就是這種性格,他並不特別為生命逝去感到遺憾。

某次,好像也不能說是某次,畢竟成年禮本來就應該只有一次而已。妖怪能有幾次成年?下頭許多妖怪在觀禮,我感覺我們就像是某種娛樂的產物,證明我們有奪去生命的力量。我們明明不特別吃人類也能活下去,為什麼我們要做這種事呢?簡直毫無意義。

我對這一切感到很生氣,更對對這一切言聽計從的哥哥感到生氣。

我聽不到周圍的聲音,像某種突如其來的急性耳聾,我只聽到自己的心跳聲,哥哥的聲音,回過神來一切都結束了。仇恨衝進我的耳裡,隨著哥哥了結的兩條生命與被視為失敗品的我,從此我們的關係好像不再相依。我看到他嘴角扯開的笑容,突然覺得想吐。

我好像變得不認識他了,但我們不是一直都在一起嗎?你是什麼時候變得如此殘忍的?

我回到我們位在郊外的住所打包行李,決心要離開雪山。我知道從此之後我活不下去,無法用朝見的身分活下去。離開之前,我還是寫了一封信。

其實也可以說我在試圖逃離這個荒謬的地方。但在這裡,我們並不會流淚。即使流淚了,也會很快化為固體的冰珠,因此我確定卻依然期待信紙上沒有哀愁的眼淚,那句祝好是我最私密的語言。

我在離開雪國之前,又踩過了那個冰窟。一開始的我是無意識的,直到我又像以前那樣跪著往下看,竟又看見了自己。我知道我必須要趕快離開這個地方,這座冰窖裡面關的不只是外人,還有無能為力的、無意義的、無所謂的故人。我站在數不清年歲的冬天中,回頭望去,並沒有任何人踏雪而來。

離開雪山之後四季輪轉,但事實上,人是長根的。我那劣根性把我帶回了朝見,看著許久不見的兄長,他學會虛假的微笑了。啊,我把那些我認為無意義的東西都丟給他了,他又要怎麼不虛偽呢?

我問他:「哥哥,沒有累贅而眾星拱月的日子,過得還舒適嗎?」

朝見深雪,妳是這個世界上最糟糕的東西,因為妳看透了兄長的無可奈何,卻依然如此。